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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我想跟着我哥

 

我去做了鉴定,结果当然是亲生的。

我爸早就对我有所怀疑,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在不断地发芽。

我哥说给我的那些话只不过是点燃这桶炸药的最后一根导火索。

证明了我是亲生的这件事情并不是终结,而是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开始。

我妈因此对我爸失望至极,那一纸鉴定书我爸并没有给我妈看过,可是却在某个不平静的夜晚被我妈从柜子里翻出来撕个粉碎。

她带着我去改了姓,在她提出来的时候,我爸沉默着没有反对,他似乎默认了这件事情是他的责任,而自己的孩子因此被冠以其他的姓氏也无可辩驳。

我的户口本上的名字变成了时予晏。

她并没有带上我哥,他仍然姓白。

改完名字的那天我妈妈抱着我哭,她对我说从今往后只有妈妈是站在你这边的,你以后要好好学习,长大了要回报妈妈。

我点头,可我心里觉得,我哥也会站在我这边的。

但我妈并不会这么想,她不喜欢我哥,也对我爸失望至极。她用不同的姓氏划分了楚河汉界,仿佛这样就能和他们划清关系。

可是他们又没有离婚,为了我,也许。

在我妈第三次问到离婚了跟着谁的问题时,我问她,如果我跟着你,你会把我哥带上吗?

她看起来有点惊讶,毕竟前两次我都乖乖地回答她,“我想跟着妈妈。”

她问,“你怎么会想跟着你哥?他哪里值得你这么喜欢了?”

可是你们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。

这句话我不敢说,我只是反问她,“那妈妈为什么会喜欢我呢?”

“妈妈喜欢你是理所应当的呀,晏晏那么可爱,”她伸手把我额角的碎发理整齐,“而且还听妈妈的话,学习又好……”

“可是我哥的成绩比我好,妈妈不知道吗?”

她看起来有点怔住了,毕竟她从来不会关心我哥怎样。至于他的成绩如何,更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。

但是我知道,他的成绩很好,双百的卷纸他有很多,各式各样的奖状也有很多,从三好学生到优秀干部,厚厚的一摞,这些我并没有。足够证明他的优秀,并且,比我优秀。

我去过我同学家里玩,他的妈妈很热情地让我去他的屋里玩,我看见他屋子里的墙上贴满了橙色的奖状,就连画画比赛的安慰奖都贴在上面。

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东西会被这样重视,因为我没有得过,而我哥的被他像废纸一样扔在角落。

那天回家之后我去买了一把小锁,我知道爸妈不会允许我把那些奖状贴在墙上,于是我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整理好,装在抽屉里,然后用那把小锁锁住。

我哥看着我动作,他说,“那些东西没有用,他们不会在意的。”

“有用。”我固执地把锁锁好,把钥匙取下来,用一根细细的红线穿好,然后戴在脖子上。

“你要好好学习,拿很多很多的奖状,然后离开这里。”我的声音还带着些未脱的稚气,可我认真地看着他。

我哥没有说话,他盯着我脖子上的钥匙。

我希望他能问出一句,“那你呢”,这样我就会告诉他:“我会去找你的。”

可是直到我摸着那把小钥匙,躺在被子里睡着了,他也没有问我。

很久之后我想,我可能是个讨好型人格,我小心翼翼地讨好哥哥,也讨好我爸妈,恰如之前的几次妈妈问我他们离婚之后会跟谁,我都会回答她,“跟着妈妈。”

可是对于他们,次数多了,我就会不想再当那个他们想象之中的乖孩子了,就像这次她问我。

我觉得我的语气中可能透着些不耐。

“我哥的成绩很好,不像我,他以后会去一个很好的大学,有一个很好的工作,他说他会带我走,我不会跟着你们,我要跟着我哥哥。”

哥哥并没有说过会带我走,这是我擅自的期望,我把它加上去了,就好像他真的这么对我承诺过一样。

“我们会单开一页户口,上面只有我和我哥。”

户口的事是老师在课上讲的,我并不懂。但我从听到的那一刻就在憧憬这样的场景了。

我看着我妈妈那张略有些怔愣的脸,心里竟然涌现出一种报复的快感。

我想,我并不是什么讨好型人格,我只是喜欢讨好我哥而已。

当尖锐的痛感在我的身上炸开的时候,我才意识到我被打了。

妈妈第一次打了我。

她把我推翻在地,我蜷缩在地板上,瘦弱的身躯经受她的狂风暴雨,感觉到身上的每一处都在痛。

我在恍惚之中听见她的哭声,然后是老旧的木门被打开,我哥的声音出现在我的头顶。

他说,“别再打了。”

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。觉得生命就终结在我哥阻止妈妈打我的这一刻也不错。

“我在写作业,很吵,别打了。”

我依旧没什么声息,我哥把我抱起来,带我脱离令我畏惧的殴打。他的力气还不足以让我平稳的落下,我被放在床上的动作很重,碰到身后的伤口。我痛得叫出声,睁开眼看见我妈妈跟在我哥后面进来,她的脸上满是心疼和懊悔,让我分不清她和刚才那个暴虐地打我的女人,究竟哪个是真的。

她跟我道歉,说她不该打我,说等我好了带我去商场买东西。又说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,我不该说那些话刺激她,让她冲动了。

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,我觉得她很清醒,因为她没有打我的脸,准确地来说是没有打到那些会暴露在外被人看见的地方。

她让我想到我见过的那个癔症发作的患者,砸碎了家里的柜子里所有的瓷碗,却唯独留下了摆放在显眼位置的玉镯。

可我不想,也没有力气跟她辩解什么,我看着她手忙脚乱地翻找药箱,又去翻冰箱里的冰袋,最后那些东西都哗啦啦的撒在地上,被我哥的手一一捡起。

他说,“妈,你出去吧,我来处理就好了。”

卧室的门关上,我疲惫地闭上了眼,感觉到我哥把我的衣服掀起来,把伤药涂在那些新鲜的淤痕上。

他对这一套流程很熟悉,小时候每次我玩闹的时候摔伤了,他都会这样给我处理。

他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颈侧,我下意识放轻了呼吸。

“哥。”我叫他,“我觉得妈妈并不喜欢我。”

“没有。”他很快地回答。

冰袋突然被他按在我的腹部,我冷的一颤。

我直觉他不想听我接下来说的话,可是我不想听他的。

“她喜欢的好像是那个她想象出来的孩子,所以我那些不合她心意的想法,她都不允许出现。”

“小白。”他看起来有点不耐,“你只需要按你妈妈期望的……”

“那是你吧,哥。”我打断了他的话,“你才是一直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活着,他们想让你照顾我,所以你再想和你的朋友们出去玩,都会留在家里带着我。你学习那么努力,拿那么好的成绩,还要在空闲的时间教我,都是为了让他们看见。”

“所以呢,他们有喜欢你一点点吗?”

他的胸膛起伏得很厉害。

“爸爸妈妈总说我很听话。”

“哥哥,其实你比我还要听话……唔!”

“闭嘴。”

他的手握住我的手腕,我疼得闷哼,想把手抽出来,可是却纹丝不动。他像没有感受到一样,手下还在无意识地不断用力,直到我受不住地开口。

我抽了抽鼻子,哀求他:“……哥哥,我疼。”

他如梦方醒地松开手,我连忙去看被他抓疼了的手臂,上面已经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红色指痕。

他又朝我伸出手,我以为他还要像刚才那样对我,连呼吸都屏住了,哽咽着慌乱地摇头。

结果他只是拿过我的手腕,在刚刚被他蹂躏出的红痕上面轻轻地揉。

他的表情里表情里看不见愧疚,更多的是深深的茫然。

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。

我妈帮我请了假,我在屋里听见她给班主任打电话,说我在路上摔了一跤,这几天没办法去上学了。

我爸对此没什么怀疑,因为我会帮着我妈骗他。他问起来的时候,我说我是在放学的路上摔倒的。如果说我是在家里,或者是任何可能和我哥在一起的时间受伤,受罚的只会是我哥。

他们会让我哥跪在地上,我爸把一根很粗的皮带从墙上拿下来,抡圆了砸在我哥身上。

小时候受了伤,我发现只要我一哭,我哥就会挨打。他们会怪我哥没有看好我,却不会问我为什么淘气。

在那之后,我再也没有在受伤之后跟他们哭诉过。

我觉得那场面很吓人。

而且他不应该因为跟他没有关系的事情受到无谓的惩罚。

我在家里待了两天。

这两天我绝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不愿意动,一动浑身都疼。

第三天是周日,我哥坐在桌子前写作业,我妈推开门问我,好些了没。

她脸上的表情像前两天一样满溢着关怀,我以为她是要叫我去吃饭。但是她朝我招了招手,说,过来,晏晏,爸爸妈妈带你去商场。

我才想起来她那天承诺过的话。

比起拖着我疼痛的身体爬起来去走很长的路去商场,我更想待在家里看着我哥的背影躺着。但我的想法并不在他们考虑的范畴。

也许她是想用买东西来让我忘掉她打了我这件事,这无可辩驳。我奇怪的是我并不常挨打,他们却每一次都如此郑重其事,但是我哥从小到大被打过无数次,他们却没有过一次道歉。

我回头看坐在桌子前面的哥哥,他写着字的手没有停下来。

他和爸妈似乎都默认了不会带他。

好像只有我觉得这并不应该。

可是我不敢跟妈妈提起,说,能不能带上我哥。

我不敢再惹怒她。

我哥似乎感受到了我的视线,停下笔,回过头摸摸我的头,跟我说,“小白,你去吧,哥哥在家里写作业。”

我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,我把外套套在身上,站起身的时候,他又伏在桌前写起了什么。

可他好像并没有在写字。

被妈妈的手拉出门的时候,我看见那个作业本上被他画出一条又一条扭曲的线。

我想说什么,可是爸爸已经拍了拍我肩膀,推着我走出了家门。

自从我改了名字之后,他们第一次这样一起陪我出门。

在之前,我还不知道我哥是领养来的时候,他们也曾经带我和我哥一起出门玩。

我们在游乐场里,坐过山车,摩天轮,排队的时候我哥拉着我的手,我看见排在后面的小情侣,男生替女生背着包,女生把手里的小风扇给男生吹,手里拿着一根棉花糖递到男生嘴边,问他要不要吃。

我顺着我哥的目光去看,他盯着女生手里的棉花糖,我知道他想吃,可他不会说。

在之前,我并没有察觉出来父母对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的,可能身处在宠爱之中的小孩总会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偏爱。但其实从小到大,我哥的要求从来都会被无视,那时候他就已经学会了不再自取其辱。

当时我只是觉得我哥看着那个棉花糖的眼神很可怜,我想让我哥吃到棉花糖,尽管我觉得那玩意并不好吃。

我扯扯我爸的衣服,对他说,爸爸,我想吃姐姐手里拿的棉花糖。

他笑得很开心,对我说,好。又问那个女生,棉花糖要多少钱,听到十块钱的价格之后,就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。

对于那个十块钱可以买两顿饭的年代,这个价格可以称得上贵了。但是我爸不舍得让我伤心,他摸出十块钱递给我,对我哥说,“白予清,你带晏晏去。”

他并没有想到要给我哥带一个,也许就是从这时候开始,我意识到他们对我和对我哥是不一样的。

哥哥牵着我的手准备走出排队的队列,我拉住了他,对排在我身后的女生说,“姐姐,我们要出去买棉花糖,一会儿还会回来的,我们没有插队的。”

不知道我的话哪里让她兴奋,她很激动地摸着我的脸蛋,对他的男朋友说,“哇,好可爱的小弟弟!”

我哥拉着我走出人群,还能听到那个姐姐的声音,她说,“这个哥哥也好懂事哦,还知道牵着弟弟不让他走丢!”

那句话完整地传到我的耳朵里,我就感觉到我哥牵着我的手紧了紧,攥得我的手掌有点疼。

后来我想,如果可以,他应该其实并不想那么懂事,也并不想被以这个词汇称赞。

我把钱递给摊主,拿到了一个并不怎么好看的棉花糖,摊主似乎是个来摆摊的大学生,做得很有种半吊子的味道。棉花糖没有好看的形状,糖丝很勉强地拼凑在一起,在签子上摇摇欲坠。

我们钻回队列里,跟姐姐拿着同样的棉花糖,她虚虚地往前碰了一下,很灿烂地笑道,“干杯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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