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悬崖之下

 

可帝释天却似乎为他满不在乎的语气激起了一腔愤懑,竟执拗起来和他较上了劲。

“好。多说无益,我走就是了。”

阿修罗突然直起了身。他终于摸索到了那根他踩到过的铁链。

“之后无论我是被魔神吃掉还是饿死在这里都与你无关,你也不——阿修罗!”

即便嘴上说着赌气的狠话,帝释天也丝毫没有防备身后的阿修罗。不成想他竟忽然发难,用捡来的铁链将自己的前胸后背与他的捆在了一道。

“多说确实无益。”阿修罗试图让帝释天抱住自己的肩膀好将他背得稳些,可帝释天却一点也不配合,只得无奈地又将帝释天的双手也捆了起来。

“你现在不清醒满嘴胡话,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听。”

终是把帝释天与自己牢牢缠紧,阿修罗架起背上的人踩上一处岩石,抓着石壁上的缝隙向上攀爬。

“你真是善变又口是心非。刚才分明还抱我抱得那样紧不愿放手,不让你抱就委屈地眼泪汪汪,现在怎倒又不肯抱我了。”

帝释天恼羞成怒,扭着身子想挣脱锁链,一边胡言乱语地骂起口无遮拦的阿修罗。

阿修罗身体壮硕,即便背着帝释天也依然身手矫健爬得稳稳当当。只是背上的帝释天始终不安分,闹得他都没了脾气。

“你别骂了行不行,悬崖这么高,我都不知道要爬多久才能爬到崖顶。现在上都上来了,再掉下去就真是死在一处了。你就不能好好和我说说话?”

帝释天却仍气急败坏不买他的账,“你如此不听人话,我恨不得现在跟你同归于尽。”

“你翻脸可真快,今天上午在桥上你还抓着我的手说永远不会对我失望。”擦了擦流到眼里的汗,阿修罗觉得自己也行将疯癫。此刻这样生动地和他唱反调的帝释天竟让他感到可爱得紧。

“我现在就十分失望。你若丢下我这个累赘独自攀爬兴许还——”

“你别动了。再扭来扭去不怕你穴里的东西流出来?”

阿修罗停下攀爬,将帝释天有些往下坠的身子又往自己肩上提了提,“我让爬上去的兄弟在崖上等我们,到时候那些东西全流到你腿上,等我们上去了你还怎么见人?”

这句话十分奏效,帝释天不仅不再挣扎,连嘴巴也闭上了。

阿修罗苦笑一声,继续仰起头往上爬去,“你要是刚才就这么听话也不必受这罪被我绑起来。你当真只有在要我脱裤子的时候才会变得坦率,难道我想从你嘴里听句真话就只有把你带上床这一条途径?”

根本不理会他的揶揄,帝释天这下又似乎是铁了心不再和他说话。

两人无话相对沉默,一时间静谧的空气中惟余阿修罗奋力攀爬时吐出的粗喘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阿修罗才听得身后传来帝释天闷闷的声音,“你知道我喝玉酿,是不是觉得我自甘堕落?”

“没有,我从未这样想过你。”

阿修罗答得不假思索,仿佛早就在等他这样问自己。

帝释天闻言也自嘲地笑了笑,“就算你那样想我也没什么错。我若不是自甘堕落,又怎会放任自己沉溺情欲,缠着你夜夜与我缠绵床笫。”

“那本来就是你我两厢情愿的快活事,你何苦又轻贱自己。”见他已然气势全无,又换上了那副哀怨的样子,阿修罗将刚要冒出口的叹息咽了回去,他不想让帝释天以为自己也赞同他这些妄自菲薄的言语。

“你是我交付性命和心魂的人。若你觉得我对你了解太少,又为何不告诉我?我没资格知道你的事?”

“我是真心实意地在试图理解你,我想了解你。我没有你那么缜密细腻的心思,我也不像你拥有能轻易看透人心的能力,我希望你想要什么能直接告诉我,你又不肯说。我只能做些极端的事来试探你。”

“所以你现在这么生气归根结底还是该怪你自己,谁让你什么心事都不肯跟我说?”

帝释天轻轻叹了口气,抬头望去目之所及仍是漆黑一片,他们距离崖顶还远得很。

罢了。若不告诉阿修罗,他又能和谁说呢。

“我是都城贵族家的幼子,灵神体不堪一击不能战斗。”

帝释天深吸了一口气,絮絮道起那些从没有人问起过的旧事。

“那时贵族家都要出兵入伍,母亲劝我从军,说我的能力定能在军中起到作用。我虽知道那只是为了保住长兄的说辞,可我太向往能成为强大的战士了。”

“军中不敢让出身贵族的我在前线轻易死去,于是百无一用的我被丢到后营,成了用灵神体支援士兵,缓解大家痛苦的军医。最后,我被随军送往了有去无回的龙巢要塞。”

提及龙巢城,帝释天喉头一滞,眼前似又浮现出当年遍地尸骸的可怖惨象,将士们的哀嚎许多年来依然萦绕在他的耳畔挥之不去。

见他心绪不稳停住了话头,阿修罗踩住一块较为平稳的垫脚石,腾出一只手来解开了捆着帝释天手腕的铁链,粗暴拽过他的双臂在自己胸前交叠,让他环上自己的脖子。感到身上的人缓缓收紧胳膊抱住了他,阿修罗才伸开双臂继续攀行。

“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。”

慢慢靠上阿修罗宽厚结实的肩背,将胸口贴在他的后心直面他震颤的心跳,帝释天稳住心神复又开口说下去。

“阿修罗,我不喜欢我的能力。我无法真正治愈什么人,我的能力本质是承担和吸收他人的痛苦,能做的只有将他们的绝望转嫁到我自己身上,让将死之人能平静安息。”

“每一次施放能力与我而言都无比煎熬,众人的痛楚都会流入我的精神里,走到哪里都逃不掉,我无法充耳不闻。经年累月下来,几乎要将我逼疯。”

“为了逃避痛楚我饮下玉酿,从此沉迷。可就在我沉湎于自我麻痹之时,我们遭到了金翅乌偷袭,全军覆没将军阵亡,掩护我逃离的将士也全部战死。”

“我悔不当初。”

“因此我成立了翼之团。只有回到这里完成我未尽的职责,我才能真正离开这里,不再被我深埋心中不见天日的愧疚日日禁锢在这龙巢城。”

“你当然会离开这里的,”静静听了许久的阿修罗终于开口,“帝释天,我们会一起离开。”

帝释天说话时的吐息轻轻喷在自己的耳根和颈边,像猫儿的尾梢,又像一片羽毛,一下一下在他的心上轻挠抚触。

深渊崖底早就被抛在身下看不见了,阿修罗抬起头,上方是逐渐明亮的月光。

“等到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,必将是得胜而归。会有人带着鲜花夹道欢送我们,就连十天众和一直冷待你的家人,都会亲自出城来恭候你凯旋归来。”

此时他感到有些疲累,他想转过头看一眼窝在他颈侧的帝释天,却只能瞥见他在月辉下泛出光泽的淡金色头发。这缕清光让阿修罗定了定神,抬手抓住石缝复又奋力向上攀去。

“到你午夜梦回,那些你放不下的战友和将军,都会笑着入你的梦,告诉你,你该走了,离开龙巢城;而等你醒来,你会看到翼之团的兄弟,告诉你,你该走了。”

“会有那么一天吗?”

“会。”

帝释天微凉的手摸过阿修罗额间的红纹,为他拭去一头汗水。他掌心的莲眼在拂过阿修罗的眼睫时羞涩地眨了眨。

他常说自己是个温柔的人,可显然阿修罗才他们之间更为温柔的那一个。

“那你呢?”

阿修罗如释重负。

他又隐隐闻到了帝释天身上那股熟悉而令人安心的莲香。

“我会一直陪着你。你想要变得强大独当一面不倚靠任何人,但你可以放心地依靠我,让我为你分担你背负的那些痛楚和哀鸣,就像现在一样。”

背后的帝释天不发一言,乖顺地倚在他身上。过了片刻才犹豫地开口叫他,“阿修罗。”

“嗯?”

“真的……流出来了……”

阿修罗脚下倏地一滑,踏碎了垫脚的石块,只留两手紧扒着石壁才使两人不至于重新坠入深渊。帝释天更是一惊,紧了紧搂着他脖子的双臂,不让自己低头往下看。

阿修罗却大笑出声,长出一口在胸中憋了一夜的浊气。

“要不是我们还挂在悬崖峭壁上,我真想现在就再要你一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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