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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节

 

“朱太太,什么事这么着急,不能电话里说?”梁琇知道肯定是出什么事了。

“唉!”朱太太比梁琇预想的还要慌张,“都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,他让我一定要把秦太太请到家里来……他有急事,一定要当面跟你说。”

梁琇的太阳穴上好像挨了一下。很快,她随朱太太进了屋,一眼就看到屋里沙发上,晃悠悠地站起了个男子,头上还包着纱布,被抽了骨头似地看了眼梁琇,又赶紧低下了头。

梁琇的心开始突突跳了起来,借着朱太太的力慢慢地坐到了沙发上。

“你是马先生?”刚才朱太太都那么说了,而且对面这个男子和朱太太又如此相像,应该就是朱太太的那个弟弟了。

“秦太太好,我是马德高。”马德高的浙江口音,比朱太太的还要重一些。

“马先生有什么要紧事找我,一定要跟我当面说?”梁琇语气有些冷。

马德高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,重重点了下头,但又犹犹豫豫的,说不出口似的。朱太太看了直着急,斥责道,“你个没出息的,让你说话呢!”

朱太太狠狠剜了一眼她弟弟,转脸朝向梁琇道,“秦太太,我弟弟也算死里逃生。他是刚从……刚从日本宪兵队给放出来的,还是我们家老朱托人带脸的才给救出来。老朱刚去南京出差了不在家,我这弟弟还没娶亲,被人打成这样没人照顾,我就把他接过来了。”

梁琇这才仔细看了眼马德高,脸上有成片乌青的瘀伤,露出的手上也有多处清洗过的伤痕。

“你说吧,不要紧。”梁琇不想在他的磨蹭上浪费时间。

马德高抓着茶杯的手一直在摩挲着杯壁,他不敢抬头看梁琇,眼盯着茶杯,气息不稳道,“秦太太我真的……是忍不住了才说的,那帮畜生下手太狠,往死里打我,我要是不说,真就死在里头了。”

一股不祥的预感迅速向梁琇笼罩过来,她沉了口气安抚道,“没事,你现在已经出来了。说吧,到底是什么事?”

“那批五金设备的事……我……”

“你怎么了?”

“我……我跟日本人说了。”马德高说完,便放下茶杯,抱住了头。

梁琇只觉得血气上涌,她手扶着腰,稍微挪了下位置,语气不容置疑,“还有什么事?把到底发生了什么全都告诉我。”

马德高把这最要命的话说出来后,心下反倒觉得轻松了一点,开始把事情的前前后后,都说给梁琇听。

原来,刚卖了设备手头宽裕,这段日子他过得颇为逍遥。几天前,他在会乐里吃饭,还点了两个年轻美貌的雅妓,可谓吃得尽兴,喝也得尽兴。吃饱喝足玩儿够了,往外走时连脚步都打滑。那两个妓女见马德高出手大方,也都跟着往外送,想给客人留个好印象,下次说不定还点她们作陪。

就在他们快要出门时,正赶上几个日本军人往屋里进,一眼便看中了他身边的女人,伸手就拽。这些日本兵都是禽兽,妓女没有不怕这帮野蛮人的,本能地就往马德高身后躲。

如果没喝酒,马德高打死也不敢碰这些日本兵,结果偏偏那顿酒喝得瓷实。借着酒劲,他竟然开始英雄救美,几把推开了日本兵,还嘲笑起了其中一个穿戴像军官的,说他“人模狗样的,怎么连站都站不直。”

“你们这些歪瓜裂枣的日本王八羔子,赶紧他妈给我滚出中国。听说东京都给炸了?烧死了好些人呐!你们也算尝到了……嗝!日本都不行了,操你妈的,真是活该,哈哈哈哈,滚滚滚,赶紧滚回你们老家去!”

那为首的日本人一听这话怒不可遏,一脚给他踹到地上。他当时醉昏了过去,等到酒醒时,已经在日本宪兵队留置所的牢里了。

等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昏倒前说了什么话,他浑身的血都凉了。

果然,日本人被激怒了,是坚决不让他好过的,把他打得体无完肤不说,而且非要让他咬出些什么来。如果不说,就接着打,打死为止。他受刑不过,实在忍不住,只得说最近确实做了点违法的生意,通过秦家往外卖了点五金设备。

要不是会乐里的老板知道马德高是朱临沧的小舅子,赶紧让人去报信,马德高肯定就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了。幸亏朱临沧得了消息,及时求日本人通融,才把这坑姐夫的小舅子救了出来。

马德高本来想把这件事昧过去,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道。但毕竟他已经把秦家给供了出来,这到底会是多大一个篓子,造成多大麻烦,他也说不准。

他在姐姐家养病,越想越觉得良心过不去,夜不能寐,寝食难安。最后内心翻搅了一天后,才决定告诉秦家,但他又不敢直接去找秦定邦。他知道自己的亲姐姐和秦定邦的太太交好,所以就央求着姐姐把梁琇请过来,他在姐姐家,当面跟梁琇坦白一切。

“秦太太,你们一定要原谅我呀,我真是坚持不住了啊,那是一帮畜生,下手太狠了。日本人如何祸害人,我这次算是见识到了!”客厅的西洋钟突然敲了起来,吓得马德高一个激灵,他一抬头便看见梁琇一动不动地看着他。

旁边听完他这些话的朱太太,脸已经煞白,满眼又惊又惧,顾不上说话,连忙转头看向梁琇。

梁琇是经历过非刑的人,明白肉体折磨逼近极限时,人有可能做出任何选择。她没有去责备他,也说不出怨憎的话,只是陷入了沉默。

钟声过后,屋里静得吓人。过了一会儿,她下意识地把手遮上小腹,“马先生,谢谢你跟我说这些话。除了刚才你说的,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?所有的,你能想起来的。”

“有不寡淡的,你们敢下手吗?”

梁琇的大度完全出乎马德高的意料,他没想到秦太太竟然连一声质问都没有,这让他在如释重负的瞬间又涌起无尽的愧疚,他直后悔自己到底去喝那场花酒干什么!要是老实在家呆着,哪会惹上这些事端!

但是,世上哪有后悔药?

他像要将功补过般地搜刮着自己的记忆,突然一拍大腿,“对了,被我骂的那个人,是鬼子的一个军官。可能是因为我骂了他,他亲自打的我,下手格外狠毒。那个人站不直,后背有些弯,一肩高一肩低那种。”

“那个人!”朱太太一声惊呼,“你得罪了那个人!我听你姐夫说,日本宪兵队有那么号人,是特高课的课长,心狠手黑的,叫……叫藤什么来着……”朱太太紧锁眉头闭起眼睛,对着空中点着手指,仿佛名字就在嘴边,却如何也想不起来,急得就差跺脚。

“藤原介!姐,是不是叫这个,藤原介?”

“对对对,就是这个名。”

“跟我在同一个牢房的人说,我得罪了这人,恐怕只能死路一条。我当时已经彻底心灰意冷了,要不是姐夫从阎王殿里救出了我,那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。姐夫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!”马德高一时激动,声音高了起来。

“还有什么能想起来的?”梁琇异常清醒,拽回了话题。

“没了,就这些了。”

梁琇长长呼出一口气,手撑了沙发想让自己站起来,可也许是坐久了,忽然一阵轻微的头晕,身子随之晃了一下。朱太太赶忙起身扶住了她。

这个不争气的弟弟,本来就是他通过她这个姐姐,死皮赖脸找到了人家秦家。结果为了弄钱,搞不好把秦家给拖了下水,还不知道要怎么善后呢。要是秦太太肚里的孩子再在朱家有个闪失,那秦家岂不要把朱家整座公馆都给掀了。

“没事,马先生好好养伤,我这就告辞了。”梁琇转身便往外走。

“妹妹,我真不知道这个不成器的能惹出这么大的祸事!要早知道这样,我当初就不应该三番五次地找你。”朱太太一路扶着,拿出帕子擦拭起眼泪。

梁琇是连一丝笑也扯不出来了,“事情已经发生了,想对策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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